他去世了,震痛的何止是演艺圈……
陈忠实的家乡在西安霸陵乡,白鹿原北坡下的西蒋村。
他生于一个世代农耕的农民家庭,父亲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能打算盘也能写毛笔字的农民,可家境依然非常贫寒。
他自小就下定决心,不能像父辈那样终日与土为伴,要活出个人样,走出农村。
父亲虽是农民,却很注重孩子的教育,家中珍藏着一大木箱的书籍,一辈子省吃俭用,供两个儿子读书,陈忠实曾写道:
“父亲的文化意识,才是我们家最可贵的东西,却绝不是书香门第之类。”
陈忠实在窑洞里,完成了小学学业,并以第一名的成绩,考入西安一所重点中学。
那年,他13岁。
父亲带着他背着馍前往学校,几十里的山路,他的旧布鞋底都磨破了,脚后跟上磨出红色的肉丝淌着血,血浆渗湿了鞋底。
在这时,陈忠实听到了一声火车汽笛的嘶鸣,他被震得瘫软坐下,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火车,他不由地感慨:“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坐着火车跑哩,根本不用双腿走路。”
所有清晰的感受最后凝成一句话:
不能永远穿着没后底的破布鞋走路。
那么远的山路,陈忠实只能寄宿在学校,每周日的下午,他就背上母亲给自己备好的馍,徒步50多公里回学校,无论风雨冰雪。
他每天的吃食基本上都是开水泡馍,没有菜更没有肉,如果家里稍有好转,父亲会塞给他两毛钱,让他买点咸菜改善一下伙食。
作为一个农村孩子,陈忠实突然走到城市里,看着城里孩子吃的用的都比自己好,自己吃点咸菜都是奢侈,心里不免自卑。
经历了从农村到城市这一漫长而复杂的过程,他的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。
食不果腹、被人讥笑,成为他少年时期最深刻痛苦的记忆。
陈忠实在学校阅报亭的报纸上,看见作家柳青的长篇小说《创业史》于《延河》连载,他回到家把母亲给自己买咸菜的两毛钱装在口袋里,随后买了那期《延河》。
在这之后的每个月,少年陈忠实都盼望着《延河》在邮局首发的日子,他攒钱买上一本,就开始阅读。
文学的种子,已经在他的心里萌芽,可不幸正在向他靠近。
贫穷往往伴随着生活上的不体面,还有被耽误的前程——
父亲面色凝重地对儿子说:“你得休学一年,钱的来路断咧。”
陈忠实愣住了,他只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,因为家里已经穷到卖光了所有的树,穷到全家只剩一床单薄的铺盖。
他攥着休学申请书找到老师,老师问他为何休学,对其进行劝说,陈忠实说出了实情,家里只能供一个儿子读中学,自己必须休学。
后来,他把与老师对话休学的场景,写在了散文《晶莹的泪珠》中:
办完休学手续后,陈忠实回到了村里,他整日里郁郁寡欢,有天在田地里碰到了乡长,乡长问他为何没去上学,他说家里没有钱只能休学。
乡长心疼这个孩子,找到之前陈忠实所就读的中学,之后每年学校都补助他6块钱,他这才得以重回学校读书。
可是命运已经发生不可逆的改变,那是1962年,全国高校在那年大量压缩了招生名额。
一直在班里排名前三的陈忠实,落榜了,他与大学擦肩而过。
那是1962年,陈忠实高考落榜,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乡白鹿原,作为村子里第一个高中毕业生,他只能到村里的一所小学当老师。
他的内心很失落,觉得自己成为一个念书无用的活标本。
他白天给学生上课,晚上挑灯夜读,还暗自在心里给自己定下了目标:自学四年文学创作,多进行练习,争取在4年后发表自己的第一篇作品。
陈忠实忍受了痛苦与饥饿,以及各种冷眼嘲讽,为了避免太多的嘲笑与打击对他带来伤害,他使自己看书学习都处于秘密状态,对外绝口不提文学创作的事情,对自己的父亲也不例外。
1965年,陈忠实写的散文《夜过流沙沟》发表在《西安晚报》副刊上,他开始有了一点信心,可以在社会上发表自己的声音,哪怕这声音非常微弱。
他很自信,也很自卑。
陈忠实崇拜作家柳青很久了,却鼓不起勇气去拜访他。
1973年,31岁的陈忠实将自己写的短篇小说《接班以后》寄给《陕西文艺》,没多久,他就接到了反馈,可以发表,不过还有一些地方需要修改。
那年,他见到了《陕西文艺》的编辑们,陈忠实激动万分,兴奋到无以言表。
之后,他才得知,自己《接班以后》第一节多处地方,是自己的文学偶像柳青一点点修改的,陈忠实感到原本崇拜的心里又多了几分亲近的情感。
很快,陈忠实就到西安郊区文化馆工作,他似乎,正在一点点接近属于自己的宿命。
1982年冬天,他调到省作协专业创作组,接连写了好几篇小说,1979年他所写的《信任》,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。
可这还远远不够,彼时的路遥开始写《平凡的世界》,陈忠实也想要写一本书,一本可以死了之后当枕头的书。
他想,如果到了五十岁,还拿不出自己倾心的作品,这辈子就白活了,也许后半生将伴随着失落与孤独度日了,陈忠实第一次感到一种无法回避的紧迫感。
1988年,陈忠实安排好年迈的母亲,妻子和子女之后,便裹着一件棉大衣,离开了繁华的都市,回到白鹿原上凛冽的寒风中。
46岁的他从西安搬回家乡西蒋村,一头扎进白鹿原下自家的一座农村小院里,开始全身心地进行《白鹿原》的创作。
有人不解为何他非要回到萧瑟孤寒的老家创作,陈忠实表示,写东西就像蒸馍,必须有那个氛围,那股气才能把馍蒸好,而祖屋的环境就是那股气。
在千古流淌的灞河畔,在黄土裸露的原下,陈忠实开始对周围三县进行走访调查。
在寒风刺骨的时节,他伴着煤油灯,从一摞摞繁杂资料中,打捞宝贵资料。
在这浩瀚的史料中,他看到了近一个世纪以来白鹿原这块土地上,发生的惊天动地的事件,霍乱、瘟疫、饥荒……给农民带来深重灾难和那斑斑血泪。
他在16开的笔记本上写下第一行字“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”之后,便一发不可收拾。
陈忠实似乎找到了蒸熟理想的那口气。
一千多个日日夜夜,陈忠实独自窝在小桌子上创作,写作的人是孤独的,他享受着这份孤独,长篇写作,则是一种最孤苦伶仃也最诚实的劳动。
在整个写作过程中,他基本过着和当地农民一样的生活。稍微奢侈一点的是,大约半个月吃一次肉, 改善一下生活,而农民大约是逢到红白喜事才能吃到肉。
每天临近傍晚,陈忠实会暂时告别他小说中的人物,推开屋门,倒背着双手,轻松地走进邻居家,同老乡们拉家常,听老汉们说古道今。
乡亲留他吃晚饭喝胡辣汤,他也从不客气地端起大碗,蹲在墙边喝起来,看光着屁股的小孩追逐打闹。
那是陈忠实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。
1992年腊月,妻子王翠英照例给丈夫送馍,陈忠实就要完成小说了,他对妻子说:“咱们再见时,书稿就完成了,你多买些炮仗,要雷子炮!”
几天后,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,覆盖了白鹿原,陈忠实推开屋门,仰起脸,任凭大片大片的雪花砸在脸上,熬了将近五个春秋的《白鹿原》,就要接近尾声了。
1992年1月29日,50岁的陈忠实终于给《白鹿原》画上最后一个句号,他再次走到积雪很厚的院子,静谧得出奇。
整个世界仿佛只有陈忠实和《白鹿原》中,历经劫难而幸存下来的几个人物。
他将一摞又一摞稿件整理好,随后点上一支雪茄,不知为何,两行清泪缓缓涌出眼眶。
那时农村电很贵,大家到了晚上都舍不得开灯,他将房屋的灯全打开了,村民以为他出事了,前来看望,他说:“我就是想亮一亮。”
《白鹿原》完成后,不仅照亮了那间老屋,也照亮了中国文学的天。
这部史诗般的巨作,富有乡土情节,他写出了白鹿原上波澜壮阔的时代,关于陕西土地农村两大家族,三代人的故事。
白家与鹿家两大家族祖孙三代恩怨别离,白嘉轩是小说的主人公。
田小娥被解读为中国式的欲望,不光是她,中国式的欲望是一群白鹿原上人的欲望,里面还有白嘉轩、鹿子霖、黑娃、白孝文,他们都有各自的生存欲望。
这白鹿原,也是人性原。
2012年,电影《白鹿原》田小娥(张雨绮 饰)剧照
1992年,《白鹿原》在《当代》杂志上节选发表,陈忠实将手稿递给编辑时,说:“我把命都交给你了。”
在陈忠实自己的内心,其生命的完整性,是在《白鹿原》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刻。
果然,《白鹿原》的横空出世,给一度沉寂的新时期文学带来了震撼与信心,整个文坛沸腾了。次年,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这部长篇小说。
当陈忠实收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来信时,他从沙发上跳了起来,大叫一声,又跌爬在沙发上,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可以不用养鸡了。
他和妻子两人,相视一笑,随后喜极而泣。
1997年,55岁的他凭借《白鹿原》获得茅盾文学奖,陈忠实感到些许宽慰。
陈忠实为人质朴,像他生活的陕西土地一样厚重,他笔下写的是中国农耕文明的心灵史。
不过这50万字的巨著也遭到过不公的待遇,因小说中大量的性描写,被有些人视为洪水猛兽,还将《白鹿原》与贾平凹的《废都》列为“影视禁拍作品”。
贾平凹说:“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大家都受到压制,但都互相关心,后来陈忠实获茅奖,我还为他写了一篇《如莲的喜悦》。”
对《白鹿原》有偏见的那些人,早已离开他的位置,被人遗忘了。
2012年,同名电影《白鹿原》上映,由张雨绮、段奕宏、张丰毅等人主演。
陈忠实觉得这部电影改编得很成功:“好在我活着的时候,能看到电影《白鹿原》。”
陈忠实与导演王全安
这部电影长达三个小时,在白鹿原这片古老的黄土地上,时代迭代下,白家与鹿家为了生存而斗争,相互依存又关系微妙。
田小娥是贯穿于故事的女人,她让几个男人乱了分寸,也沦为旧社会里男人的奴隶。
谁是田小娥悲剧人生的罪魁祸首?好似找不到一个具体的人,乱世下能活着已是不易,不过最后还是被残忍杀害,死后也要用塔镇住,可怜之人。
张雨绮,给田小娥这个角色增了很多色彩。
七年后,电视剧版《白鹿原》开播,北京人艺、陕西人艺拍了话剧。
首都剧场的话剧《白鹿原》场场爆满,由宋丹丹、濮存晰主演,两位都是北京人艺的台柱子,演员们全场演出都讲陕西话。
话剧《白鹿原》田小娥(宋丹丹 饰)
话剧导演林兆华排演《白鹿原》那段日子,曾经带着几个演员到了陈忠实的西蒋村老家。
陈忠实贴心地给大家安排在老乡家采风、吃饭,也跟着大家一起探访,那都是他熟悉的工作。
他早就与乡亲们打成一片,村民们从来不把他当成一个知名作家,“老陈来了、忠实来了、进屋喝点水啊,熟极了。”
陈忠实总是穿一套的确良衬衫与长裤,那如黄土高原,有着纵横交错沟壑的脸,蕴含着岁月的沧桑,像是一个关中农民。
文如其人,他的小说如黄土地般浑厚粗糙,他早已习惯在黄土古道上独行,与他熟悉的人物对话。
陈忠实认为文坛本身就是一个名利场,任何一个身在其中的人,都无法摆脱名和利的诱惑,他向来不讲一些淡泊名利的漂亮话,觉得这样有些矫揉造作。
在他看来,作家靠作品获得读者与社会的认可,是顺理成章的事情。
那些年,陈忠实始终不会用电脑,他的手稿都是写在纸上。
贾平凹曾评价陈忠实是一位典型的关中汉子,有关中人的性情,很强硬、很倔强。
2015年,73岁的陈忠实确诊舌癌,在长时间的化疗中,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,原来140多斤的西北汉子,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80斤,瘦骨嶙峋。
他头发变得稀疏,走起路来也变得颤颤巍巍,陈忠实说起话来,声音再也没有之前洪亮了,很吃力,再也吃不了馍,只能吃油泼面,喝一些汤。
面对前来看望自己的朋友,他总是强打精神,尽管身体已是万般折磨,吸进一口气就特别艰难,要动员身体全部残存的力量。
2016年4月29日的清晨,陈忠实因病在西安西京医院去世,这年他74岁。
陈忠实的愿望终于实现,在棺材里枕着自己写的《白鹿原》离去。
这个使其长眠的枕头,结实厚重。
上世纪80年代,陕西文坛星光璀璨,贾平凹、路遥、陈忠实……如今,徒留贾平凹一人。
那是渐渐走远的文学时代,陈忠实去世前一天,贾平凹去医院看过他,他已经不能说话了,但是意识是清醒的。
贾平凹恍惚悲痛:“他的去世真的是中国文坛的一个损失,对‘陕军团’肯定也是重大的损失,但是人也没办法,病了没办法,唉。”
在陈忠实的葬礼上,大多数人觉得贾平凹会上台念悼词,如同路遥去世时,陈忠实在台上致悼词那般。
贾平凹没有,他感到深重的孤独,无法言喻。
陈忠实的死亡,给他留下了永久性的记忆,那种记忆不会因为年深日久而黯淡消失,反而会产生历久弥新的力量。
那是一个春天,白鹿原上有着大片的麦田,麦地里矗立着几处墓碑,那是陈忠实脚下的土地,隔绝过往,他在向一望无际的原下告别。
太阳西斜,傍晚的阳光微弱也短暂,空中飞过一只麻雀。
白鹿原的很多村民对这个高大汉子有印象,那是八十年代末,人们经常看见一个披着长款棉衣的男人,风雪中,雾气中,行走于白鹿原上上下下的乡镇村落上。
他是个赶路人,也是个聆听者,如果碰上在这黄天厚土上有乡亲婚嫁、丧事,陈忠实会挤进人群,陪他们笑唱,陪他们落泪。
那是苍凉的西北往事,是陕西乡土作家的阵痛,是陈忠实在白鹿原上的日子。
部分参考资料:
1、陈忠实自述:我的文学之路
2、《我们的80年代:中国的文学与文人》,汪兆骞著,北京现代出版社,2020.1
3、陈忠实:《原下的日子》,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,2008-08
4、陈忠实:《白鹿原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3年
5、南方人物周刊:陈忠实的葬礼|封面人物
6、陈忠实:留下孤独倔强的背影
7、陈忠实:《我走在这活泼泼的人间》,湖南文艺出版社,2018年
8、邢小利:《陈忠实传》,陕西人民出版社,2015-11
图片来源:节目截图、网络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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